《忠孝公園42》

那是我上班後的第四十二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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辦公室最後一盞燈熄滅後，嗯，今天又是我最晚下班了。也許是剛踏入社會想求個好表現，也許是不想回到空蕩房間面對一個人的空白，也或許是享受一個人高度集中精神工作的樂趣，總之每天都有矛盾錯綜的理由，讓自己最後離開辦公室。


離開大樓大門口，九點二十分，手中的錶提醒著我，該回去了。回去前，我總習慣在公司樓下便利商店買瓶綠茶，坐在機車，啜飲。只是剛剛買完綠茶後，才發現今天上班是搭乘捷運，因此除了暗地裡給自己一個耍笨的表情外，也只好往附近小公園尋找供休憩的板凳。


窮極無聊如我，坐在板凳盯著路上來往的女孩，猜想她們的當下目的，我的行為並沒有什麼理由，只是習慣。視線緩移不經意間，公園另一端，有一個女子，坐在我斜角對面的板凳上，穿著深色牛仔褲搭上桃紅色棉質上衣，長髮綁著馬尾。之所以吸引我目光是因為，她對著他手裡的行動電話傻笑，同時與手機圈圍出隔絕外界的境地，而我就是像是觀看電視節目一樣，瀏覽節目上演。


盯了十幾分鐘，那女孩似乎傳了今天最後一封簡訊似的，掛著笑容，帶著有點輕盈躍動的腳步，往新生南路走去。


等她離去後，我笑了一笑，就直接往捷運站走去。我想，這是今天最後一場表演，在我每天固定煩悶生活中，唯一沒有重覆上映的劇碼，畢竟錯過後，就不再上映。


今天是我上班後第四十二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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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有同事要離職了，雖然沒什麼交情，不過總會在心中造成很大的漣漪。整個人像是質疑自己一般，動搖著。大家相約著下班後聚會，要為離職同事祝福一番，當然我不是邀約名單裡的人，唯一能做的事，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。落寞，難免吧。這樣也好，總算可以告別我白天宛如麻雀般聒噪形象，安靜地跟自己相處。


九點三十分，比昨天晚了十分鐘，我離開了公司，轉進便利商店，重覆著每天回家前的動作。往摩托車方向走去時，瞥見公園裡熟悉的身影，我笑了一下，那不就是昨天那個傻笑的女孩嗎？難得，今天劇碼是相同演員擔綱演出。想當然爾，我轉向公園，坐在她斜對面板凳上，喝著綠茶，準備欣賞接下來的劇碼。


不過那女子今天似乎好像是在等人，眼神有點漫不經心，雙手扶在板凳上，低著頭，相較於昨天的傻笑樣，今晚她微微漾起的笑容，有種淘氣，有種靦腆，或許這一切只是我主觀的闡釋。


她看了手中的錶，緩緩地將包包收拾好，拿著一瓶飲料，起身往新生南路走去。

九點四十二分。

「明天她還會在嗎？」

我搖搖頭，笑了一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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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晚我刻意比平常早一點離開公司，所謂早一點，也只是早了二十分鐘。買了綠茶，坐在相同板凳上，等待著今晚的戲劇上映。想想，我還真像是無聊到極點的上班族，不僅沒有女朋友，連隻狗也沒有，唉。


慢慢地，有個身著白色洋裝的女子從隔壁巷口走了出來，身影很熟悉。


「是她ㄝ~~!!」心裡像是發現什麼新奇玩意般驚喜。


她緩緩地走到相同位置上坐了下來，從包包取出手機，看了一看，就又收回去。接著若有所思的低著頭，喝著手上的飲料。而我呢，就這樣一直看著她，當然啦，當她眼神往我這附近飄時，我就會佯裝看著捷運站出口，害怕眼神交會，被誤認為是色狼。


終於她起身了，不過這次她忽然伸了懶腰，似乎要打起精神。我先是傻眼，一個美麗動人穿著洋裝的美女，這樣動作，似乎太大了，然後我微微竊笑了一下，這樣的女子，成熟韻味中卻有種稚氣未脫感覺，實在可愛。


於是當她離去時，我仍然回味一下剛才情景，笑一笑，才轉身離開。


「明天她還會來吧？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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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連幾天，我都會固定時間於相同地點看著同一個女子不一樣的每一天。一切很自然又很忽然，我的生命好像多了點意義，枯燥生活裡多了些姿彩，開始期待每一個早晨，期待每一個夜晚，期待每一次見到她的時候。這樣感覺像是…


第一次寫情書給心儀的女同學，第一次送花給讓我心動的外文系女孩，第一次吻著躲在我懷裡的女朋友，第一次…


喜歡……


就這樣，我陷入一種自己塑造的虛構世界，《村上春樹：百分百女孩》相似的腳本。


也許，曾經，自從，直到，終於…


她的一笑一顰，逐漸，逐漸滲入我的腦海，摻混著全身血液；她的一舉一動，慢慢地，慢慢地牽引著我的情感，勾連著每一秒的思緒，戒不掉，我上了癮。


上癮，有點矯情的詞彙，對我而言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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依舊，我從便利商店裡買了綠茶，坐在板凳上，遠遠望著。女主角當然也依舊，依舊美麗而令我心動。


每一晚我都會想著，是否她也察覺每晚都有個熟悉的陌生人，在望著她呢？假如她察覺了，會不會覺得我是不懷好意的陌生男子？如果哪一天能跟她說話，我又該說什麼呢？所有的疑問都像是針劑，施打後都會產生焦慮心跳加速般的副作用。只是這些針劑的效應是什麼呢？我不知道。


慢慢，一個高佻男子身著深藍色襯衫搭著黑色牛仔褲，襯衫解開領口以下兩個扣子，露出胸口與黑色皮繩銀製項鍊，就這樣接近了她。她抬頭看著那男子，起了身，漾著笑，雀躍著，眼裡溢出幸福，周圍空氣泛起了漣漪，一陣一陣襲來，感染。


她緊緊抱著他。緊緊著。


停格。


喝完最後一口綠茶，沉默半晌，輕輕哼著。原來複雜糾葛的思緒，可以這樣，很沉靜，沉靜。


該回家了。


今天是我遇見她的第四十二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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習慣不是一天能改變的。我仍然最晚從辦公室離開，還是一樣從便利商店買綠茶，也是坐在相同板凳上，可能還多了一點點，失落。每一天她總是在公園裡等著他。而我試著接受我只是觀眾的事實。起碼，她看起來很幸福，這是唯一我覺得故事情節裡最美安排。



羨慕？


我泛起了微笑，繼續喝著，每一口，每一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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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那麼一晚，他和她似乎起了爭執，她用質疑的眼神望著他，嘴角失去了平日幸福曲線，他用雙手捧著她的臉，試圖安撫她，她用力推開了他，他仍嘗試幾遍，溝通無效之後，他用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回應著她，轉身離去，頭也沒回。她眼睜睜看著，好像有些東西在她眼框裡，漾著。


她無力地癱坐在板凳上，低著頭，握著雙手，眼神茫然。



我很想過去跟她說些什麼，只是那不是個適合的時刻，我選擇了靜靜陪她，在公園的另一端。而這僅是我能做的。


十一點四十二分，她離去，眼淚始終沒滴落，依舊往新生南路走去。


無力感，蔓延，蔓延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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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那天他離去後，她甜美的笑容，也被他帶走。我再也沒見她笑過。


在那之後，她總是坐在板凳上發呆，眉頭深鎖，眼神顯得空洞，手裡緊握著手機。


我想她也許在等他的電話吧。無力感還在蔓延，畢竟我對這場戲，入迷太深。



就那麼一晚，她終於痛哭失聲。哽咽聲裡試圖壓抑傷痛潰堤，手摀者臉阻止淚水滑落，也阻止與路人異樣眼光接觸。


決定了



硬是吞下最後一口綠茶，忐忑不安，起身，走向公園另一端。


緊張，遺忘，那瞬間，我懷疑我到底叫什麼名字，想不起來。


周圍空氣像是凝結一般，靜謐，每踏一步像是劃出陣陣漣漪，回傳著她悲泣的訊息。幾秒光陰遂化成十億光年距離。


就這樣，是的就這樣，我站在她的面前。哭，而她依然哽咽啜泣。


我緩緩伸出了手，緩緩地，將手裡的面紙，遞了出去。


對於我突如其來遞面紙的舉止，她並沒有理睬，哭，她依舊痛哭著。


緊繃，時間停滯，僵持。


十秒像是十年般漫長。原有焦躁情緒與亂竄思慮，止息，連同呼吸。



「走開!!!!」，她聲嘶力竭地喊出這一句話。


「對不起…..」，像是反射動作地回覆著她。


果然，其實是我脫離了現實世界。一股強烈引力，硬生生將我從宇宙另一端世界，拉回。殘酷。難過。冰冷。變了樣。



我輕輕地將面紙放在她白色碎花裙上，「對不起」，我補上了這句話。


轉身離開。我以為會有什麼想法，怨對或是責難，沒有，都沒有。空白一片，只有「對不起」三個字縈繞著腦海，縈繞。究竟發生什麼，想不起來，如同我遺忘我的名字。



回家，只知道該回家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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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晚我想逃避那尷尬時段，可是在我思索這問題時，習慣動作，已經使我坐在相同板凳上。


這一次我低著頭，對於昨夜印象，有點模糊不真實，總以為那時候自己應該溶解成粉末，被風吹散，真的很不真實。這段期間到底發生什麼事情，不知道，一切像是一團迷霧。


今晚，她沒有來，第一次。



九點四十二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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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那天晚上之後，其實我再也沒見過她了。我還是習慣坐在公園板凳上，喝著綠茶。我反覆玩味著我和她的第一次對談。「也許她是要傷心痛苦離開才說那句話」，「也許只是難過的一時氣話」，「也許我應該繼續安慰她」……。「會不會她也在找我」，「會不會我跟她總是錯過時間」，「會不會她留下什麼訊息」……腦子都是疑問與不切實際的幻想。


這些日子，我可能都在期待她出現吧，才會有太多也許與會不會出現在我每一個疑問句裡。現實世界，人們似乎不怎麼容許違背某種常理的行為，疏離吧，我唯一所能解釋的。



城市夜裡喧囂，此刻，她應該在某個角落，繼續她的人生吧。希望她一切都好。


泛起微笑，是我每天離開回憶，最後收尾的動作，習慣了。

我想我依然是個窮極無聊的上班族吧，相似故事，應該真實地持續在城市哪個角落上演著吧。


今天是我鼓起勇氣跟她說話後的第四十二天。


今天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她的第四十二天。


今天是我上班的最後一天。




九點四十二分。